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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8章 日輪山城解前緣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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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渺搭上去往日輪山城的船時已是臨近傍晚,整座寇島被籠罩在一層薄薄的霞光中,隨著日頭的西落,海風反而和緩不少。

船夫是個經驗老道的漁翁。小船平穩的漂浮在水面上,速度不慢,船體卻很穩,渺幾乎感覺不到明顯的晃動。

不多時,天色越來越暗,遠方一處為礁石圍住的海上山城,伴著若隱若現的燈火,破開了重重海霧,就這樣突兀的出現在了渺的視線中。

但她只是淡淡的掃了一眼,便舉目望向了灰蒙蒙的天空,此時烏雲密布,幾道驚雷劃破雲層,在遙遠的天際轟隆作響,似乎昭示著一場大雨即將傾盆而下。

過不多久,突然一陣狂風大作,本來平靜的海面開始變得躁動不已。渺謝絕了船夫喊她進船艙的好意,只是站在船頭望著雷光閃動的夜空,任憑海風吹亂衣角。

雨,終究還是沒有落下。

一陣劇烈的狂風之後,籠罩在天際的烏雲似乎有消散的跡象,雲層也變得越來越稀薄,直至一縷銀光灑下,藏在雲層後的明月終於破開了雲霧,重新高懸於天際之上。

漁夫見風停了,伸手扶了扶被風吹歪的鬥笠,小聲嘀咕道:“老天爺的臉,孩兒的面,真是說變就變吶……”

渺靜靜地收回視線,隨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,她的手中似有一抹月色閃過,卻隨著她的動作很快消失在垂下的袖中。

月色之下,幻夢之中,高懸天際的明月朦朧如舊,卻已不覆往昔的清冷,變得空靈縹緲,似夢,似幻,又蘊含著一種讓人一眼便淪陷其中的妖異,危險而致命。

而這一切,此刻生活在這片海域上的生靈,還沒有一人發現。

遠處的山城籠罩在一層薄霧中,看似離得很遠,船順風而下卻很快來到了東部的山腳下。

船夫因畏懼偌大山城透出來的陰森之感,怎麽也不肯再往前走,渺對此沒有強求,馮夷也不甚在意,給了船夫預先說好的酬勞後,便讓船夫在山城外的一處海岸等候。

日輪山城早期本是東瀛用來與大唐進行貿易中轉的島城,後來為國內主戰分子所控制,將其改建成一座密不透風的軍事堡壘,並意圖以此為據點,深入蠶食中原武林。

可惜因緣際會之下,多方勢力曾在此處匯聚,爭鬥之中山城兩次被毀,這座昔日也曾熱鬧輝煌過的海上山城,在失去了所能利用的價值後,最終為東瀛國內所放棄,只餘一地斷壁殘垣,滿目荒涼。

渺進入日輪山城時並沒有費太大力氣,她和馮夷順著東部碼頭一路往前,很快就穿過了山城的外大門,除了偶爾會遇到些零散的機關外,一路走來幾乎沒有遇到一點阻力,這日輪山城果真如傳聞一般,已經荒廢很多年了。

馮夷本走在渺的前方開路,他右手聚氣成刃,一路將面前擋住去路的障礙盡數除去,待路過一處布滿雜草的房舍時,他卻突然停了下來,出聲示意道:“阿渺,你看那裏。”

渺順著他的指示擡眼望去,待看清草叢裏一團黑色的灰燼後,若有所思道:“曾有人在此處生火,且距離現在不超過兩個時辰,那就代表著……”

馮夷道:“你想找的人,應該近在眼前了。”

渺和馮夷對視一眼,扒開屋後一片有半人高的雜草,果然在地上發現了一排淺淺的腳印,順著隱蔽的小路一直通往屋後的懸崖下。

馮夷見此似乎有所疑慮,渺卻毫不猶豫的舉步向前,順著蜿蜒的小路一直往下走,馮夷見狀有些無奈,嘆息一聲也只得跟了上去。

小路很長,亦很窄,一直綿延著往懸崖下方而去,路邊的圍欄多數已經被破壞,若有一個不慎,很可能就會葬身於懸崖下方的礁石之上。

渺走得很小心,跟在她身後的馮夷亦是謹慎的觀察著周圍,此時四周十分安靜,連風聲都很小,平靜的像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。

一陣腥味伴著海風拂面而來,渺有些難受的皺了皺眉,下意識的屏住呼吸。

卻不料過了許久,空氣中的腥味不減反增,一陣惡心感襲來,終於令她忍受不住,捂著嘴在路邊幹嘔起來,直到又一陣海風吹過,空氣中的味道有所消散,她這才覺得胸腔中那股惡心感減輕了許多。

渺呼出一口氣,剛想問馮夷關於剛才那陣惡臭的事,一擡頭卻發現對方正神色古怪的盯著她看。

確切的說,是盯著她的肚子看。

渺略有些不滿的道:“你在看什麽?”

雖然不太明白對方眼神所代表的意義,可她直覺那不是什麽好事,且對方目光如此露骨的盯著她看,眼神又是說不出的古怪,這讓她心裏立刻就不自在了起來。

可出乎渺的意料,馮夷臉色雖古怪的緊,人卻沒有什麽多餘的動作,反而一臉的惋惜和悵然若失。

他低聲嘆氣道:“現在的年輕人,真是亂來……”

渺一臉不解:“什麽亂來……?”

馮夷無奈道:“先前我察覺你的功力似乎在退步,本以為是我多心了,沒想到你現在的情況……竟然是真的……”

渺心中一凜,擡頭去看馮夷,卻發現他的眼中是滿滿的惋惜和不忍,其中還夾雜著一種難言的覆雜之情。

她心裏有些打鼓,面上卻仍是一派平靜,努力繃住聲音問道:“你這話是何意?”

馮夷見渺似乎有些警惕的樣子,盡量放輕聲音道:“你之前被抓去上陽宮之事,我曾懷疑這是你將計就計之策,可後來我才發現,你對此事是真的毫無防備,可你多年前明明就已修得占星律,按說不該對與自己切身相關的劫難一無所覺……”

“加之我先前見你施展陰陽術,威力雖大,根基卻出現了不穩之象,這對陰陽術大成者來說,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現象……我心中雖有一二猜測,卻始終不敢斷言,可如今看來,你的功力真的在退步……”

對於馮夷的話,渺沒有作出任何反駁,只因對方所言,正是她近日來心中煩惱的心結所在。

自她的意識在大唐蘇醒後,這些年她就一直在做著一個奇怪的夢。

那個夢裏生活著一個人,一個與她的過去很相似的人,她們有著相同的模樣,相同的身份,甚至是相同的能力和靈魂。

可在此同時,她們兩人身上又有著許多不同,她們生活的朝代不同,擁有的名字不同,所走的道路也完全不一樣。

而她們僅有的相同點,大概就是對於陰陽術的記憶。

若說夢裏的那人是她的前世,可她對前世的記憶,明明不過到八歲而止,其後的許多年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?

是她前世的記憶有所缺失,還是夢裏的那個人其實根本就不是她……這全部的一切都如同一個謎,她猜不到,也看不破。

漸漸地,對於自己身上這種現象的迷茫,也成了她心裏一個無法與人言說的心結,她對此諱莫如深,不願跟身邊的人提起,自己卻又無法找到答案,便只能粉飾太平,強迫自己不要胡思亂想。

可心結已生,即便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,她也無法真的不在意。

而修煉陰陽術者,最是忌諱心神紊亂,一旦走上了歧路,就很可能走火入魔,輕則功力散去,重則身死道消。

父親曾提醒過她,陰陽術有千般莫測,萬般變化,修行之時一定要謹慎而為,切不可有一絲一毫的懈怠。

可她此生學習陰陽術的過程太過順風順水,既沒有付出多大的代價,也沒有經歷過什麽苦難和考驗,俗世的生活更是讓她很快遺忘了父親昔日的教誨,以為修煉至陰陽術的最高心法便可以高枕無憂。

卻不料,她很快就嘗到了自己大意之下產生的苦果——修為停滯並開始呈現衰敗之象,這一現象自她數月前離開惡人谷時就出現了,接下來越是靠近中原地帶,她的功力消退速度就越是加快,這種情況明顯不正常。

她本以為是自己心神雜亂之下,又受了內傷,功力才有所消減,可是近些日子,她開始感覺到自己的氣力有些不足,整個人時常會覺得疲憊,精神也提不起勁。

這種現象,已經不是功力消退這麽簡單了,簡直就像是有一個不知名的東西潛伏在她體內,正一點一點的蠶食著她的生命。可她檢查過自己的身體,不是中毒,也不是中了詛咒,明明沒有任何問題,卻一直在逐漸的衰敗下去。

若是父親還在,他見多識廣,興許會對她的情況有所決斷,可現在只有她一個人,對此根本毫無頭緒,也想不到解決的辦法。

無奈之下,她只得答應姜槐序前往秦陵一探,一來是想著也許可以在秦陵中找到解決她身體問題的方法,二來也是她心裏一直有個聲音在提醒,若是前往秦陵,說不定便可以找到那些奇怪夢境的答案。

只是秦陵一行,畢竟牽扯太多,她亦無把握全身而退,所以才會在前往秦陵之前,特意來到日輪山城尋人。

有些事情若是不弄清楚,她就算是死,恐怕也不會安心……

見渺的神色不太好的樣子,馮夷有些猶疑道:“你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,心中難免會有些害怕,不過你不要擔心,只要好好休養,很快……身體就會沒事的。”

渺淡淡的搖了搖頭,道:“太極兩儀,陰陽輪轉,強弱無恒數的道理我還是明白的。只是現下我在意的卻非修為退步之事,而是另有苦惱之因,這卻不便麻煩他人了……多謝先生關心,我沒事。”

也許渺看上去是真的有些無精打采,馮夷前後一聯系,頓時覺得自己似乎真相了,當下細聲安慰道:“你莫要心焦,還是保重身體為上,我觀莫公子不像不負責任之人,只要他心中仍有昔人舊影,即便是忘情又有什麽好怕的。”

“況且你現在又……總之,他不會不認的。”

渺聞言皺了皺眉頭,再顧不上剛才煩亂的心事。

她總覺得馮夷話裏有所指,且聽上去怪怪的,著實有些不對勁,可她心中細細過了幾遍,也楞是沒想出個所以然來,只得點頭謝道:“承你吉言——”

她話音未落,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陣比方才還要濃重的腥味。

渺被這味道弄得頭昏腦脹,直到碎石翻滾的聲音來到近前,她才發現前方的地面竟裂開了一條幾米寬的地縫,且那裂痕此刻還有加大的趨勢,還是一旁的馮夷眼疾手快的拉住她,才讓她不至於掉進地縫之中。

兩人見狀飛速撤離了原地,只見一瞬間亂石翻飛,他們方才站著的地方,地面已全然被毀掉,一根粗粗的觸手正從地底試圖爬上來。

不過片刻的功夫,周圍飛湧的碎石便越來越來,爬上地面的觸手也越來越多,終於在地面經過一陣劇烈的晃動後,一個龐然大物驀地從地底露出了隱約的輪廓。

渺和馮夷站在高處看得清楚,只見數道紅光一閃而過,一團巨大的影子便從地底出現在了地面上,卻是數條身形龐大的巨蛇,每一條都足有十幾米高。

不過與普通蛇類不同的是,出現在懸崖邊的這幾條巨蛇,仔細一看竟是一整只身子長在一起的怪物,這怪物除了身子連在一起外,其他部分倒都是分開的,一共有八個腦袋和八條尾巴,而那八顆巨大的腦袋上,又各有一對閃著紅光的豎瞳。

這怪物許是剛從地底爬上岸,還沒有適應周圍的環境,此刻只是把自己纏在一起,睜著猩紅的眼睛打量著四周。

不過沒過多久,它就徹底適應了岸上的環境,並且有幾顆腦袋在無聊之下,已經發現了站在不遠處的兩個人。

它的註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過去,八顆腦袋也都看向了不遠處的兩個人,其中一個腦袋甚至有些躁動的沖著那邊的方向吐著信子,似乎想要沖過去,卻無奈於身體並非自己控制,無法脫離身體單獨行動。

而這時別的蛇頭見這顆蛇頭躁動的模樣,似乎有些不滿,幾顆離得遠的蛇頭已經伸了過來狠狠砸在了這顆躁動的蛇頭上,其他剩下的蛇頭竟也有樣學樣,開始砸起自己臨近的腦袋。

渺有些糾結的道:“這些蛇似乎……在打架?是起內訌了嗎?”

馮夷卻沒有理會這個問題,只神色凝重的打量著眼前的怪物,蹙眉道:“這莫不是傳說中的八岐大蛇,為何會在此處現身……”

渺奇道:“八岐大蛇,那不就是倭國傳說中的怪物,原來長這個樣子……”她話還沒說完,一陣惡臭突然襲來,她只得趕緊閉上嘴,努力將胸口處的惡心感壓下去,面上十分痛苦。

馮夷終於註意到了渺的不對勁,側頭問道:“你怎麽了?”

渺皺著眉頭道:“你沒有聞見空氣中那股腥臭味嗎?”

“腥臭味?”

馮夷楞了一下,仔細聞了聞,卻發現空氣中除了海水的鹹腥味以外,並沒有其他的味道,但他還來不及問一聲渺是不是聞錯了,就見不遠處有些躁動的八岐大蛇突然動了起來,整個龐大的身軀拔地而起,帶起一陣飛沙走石,吐著信子朝著這邊猛沖過來。

渺的反應很快,幾乎是在八岐大蛇有所動作的一瞬間,就已結印召出一片綠藤,快速纏上了大蛇的數條尾巴,與此同時,地上被大蛇壓住的一大片枯草,也在點點綠意之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恢覆了生機,並開始瘋狂地生長,迅速攀著綠藤爬滿了大蛇的軀幹,將其牢牢地鎖在了原地。

本來因著靠近海岸,空氣中十分潮濕,在此施展木系術法,水木相生可謂事半功倍,可令渺沒想到的是,隨著八岐大蛇的靠近,空氣中那股令她難受不已的腥臭味竟也越來越濃,仔細一辨認,這氣味竟是從大蛇身上帶來的。

受此影響之下,渺結印的手一松,枯木逢春之術就此被打斷,八岐大蛇失去了束縛,變得比之前更加狂暴,掃起周身的石塊便要撕咬過來。

馮夷在半空張開一道水屏,減緩了大蛇的洶洶來勢,本來握於右手的折扇一個翻轉,竟在一片水汽之中化為一柄嵌著水玉的長劍,寒光閃動之際,劍已然出鞘。

只聽一陣血肉撕裂聲響起,幾顆斷掉的巨大蛇頭在空中灑下一串鮮血,順著一道拋物線掉向了一旁的枯草從裏,在地上掙紮的滾了幾圈後才消停下來,再看已是失去了生機。

八岐大蛇被砍了數顆腦袋,受此重創之下狂暴的更加厲害,可還不待它有所動作,它被砍掉的腦袋斷口處就突然冒起一陣藍光。

在這藍光的作用下,大蛇的傷口開始加深,鮮血更是止不住的往外流,不過一會兒的功夫,大蛇傷口處流出的血液就已染紅了地面,最後再也撐不住,摔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,龐大的身軀癱倒在地上顯得十分虛弱。

而這一邊見大蛇已經沒了掙紮的力氣,馮夷右手運氣彈開了劍身上的血珠,並順勢停止了咒術,手腕一轉歸劍入鞘。

渺有些楞楞的盯著馮夷手中之劍,有些不確定的道:“這是,避水劍?”

馮夷持劍的手一頓,搖頭道:“此劍名為指水,本為陰陽家上任左長老的藏品。當年我受過左長老頗多指點,出師之際,他便以此劍相贈。”

渺聞言有些遲疑的掃過劍身,細看之下才發現這柄劍真的與自己知道的有些不同,劍身變得窄了些,劍柄之中更是多了一塊光華流轉的水玉,美雖美矣,卻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。

渺有些不甘心的道:“真的不是避水劍?”

馮夷見渺面上似悲似喜,不禁楞了一下,沈吟片刻道:“‘指水’雖非‘避水’,但若要追根究底的話,其實這兩把劍倒真有頗深的淵源,可以說是一脈相承。”

馮夷對指水劍的過往本來並不太關心,也沒有興趣跟旁人說三道四,可現下渺似乎對此很是在意的模樣,他心中雖不解,卻也不在意與她道明其中緣由。

“不瞞你說,避水劍其實就是‘指水’的前身。”

馮夷一邊索性將長劍橫於身前讓渺看個明白,一邊緩緩解釋道:“避水劍相傳為上古神器,本為大禹治水所用,後來一直流傳到先秦之時,為當時陰陽家的一位先賢所有,後來這位先賢身死,避水劍也在意外中斷裂。直至後來大漢一統天下,避水劍的劍身為謀聖張良所尋獲,張良找來當時最有名的鑄劍師,花費了大力氣將避水劍的碎片重鑄,‘指水’由此而生。”

渺咬了咬下唇,聲音有些幹澀道:“那你知不知道,持有避水劍的那位陰陽家先人,是怎麽死的?”

馮夷搖頭道:“這我就不清楚了,畢竟年代太過久遠,那個時候的許多文獻現在都已經找不到了,就連‘指水’的來歷,都是當初左長老無意中提起,我才知道的。”

他稍微頓了一下,補充道:“我當初聽長老提過,‘指水’本是張良傳給幼子張辟疆之物,後來張辟疆失蹤,‘指水’也曾一度下落不明,直至漢朝光武皇帝在位期間,才重現於天師張道陵之手,後來也一直在天師道門下相傳。唐永徽年間,陰陽家上任左長老之父與那一代的張天師本為忘年之交,在左長老出生之時,張天師更是以‘指水’相贈,所以此後本藏於龍虎山天師府中的‘指水’,便就此轉移到了驪山陰陽宮中。”

馮夷所言之事,本為陰陽家不外傳的秘聞,世人知道的更是少之又少,可渺此刻聽罷,臉上卻並沒有露出感興趣的神色,反而帶著些失望之色。

她微微張了張口,正待說些什麽,卻在一陣突兀的碎石聲響起後,神色一凜,目光直直的看向了前方的懸崖邊。

只聽一陣破空聲響起,一個人影飛速的攀著巖壁爬了上來。

對方一身東瀛武士的打扮,身形修長挺拔,整個右肩都裹在精致的玄甲中,面容俊美卻帶有一股冷傲之色,明明年紀並不顯老,卻是發白如雪,人如一柄出鞘的利刃,鋒芒畢露之下是帶著攝人冷意的狠厲。

武士單手撐地,還未來得及站起,便敏銳的察覺到周圍有人。他的手扶上腰後的黃泉刀,從容不迫的站起身,卻還沒來得及打量來人,就註意到了一旁倒在血泊中的八岐大蛇。

武士走上前去停在大蛇的身旁略看了兩眼,待眼神掃過大蛇腦袋的斷口處時,他的眼中不由得閃過一絲詫異,“這是……陰陽術!”

他皺緊了眉頭,手一直沒有離開過身後的腰刀,此時擡眼一打量對面的兩個人,竟發現是身著中原服飾的一男一女,模樣看上去都十分年輕。

而他只是大略掃了一眼那個容貌昳麗卻身體單薄的年輕姑娘,接下來的註意力便全都集中在了一旁的白袍男子身上,待看清那男子手中所持之劍後,年輕武士的眉頭似乎皺得更深了。

他以一種覆雜的目光打量馮夷片刻,朗聲道:“敢問這位,可是陰陽宮的馮夷先生?”

馮夷一挑眉,心裏對這年輕武士的身份已是有了猜測,他不動聲色的看了渺一眼,見她神色如常,這才出聲應道:“正是在下,卻不知閣下是何人?”

年輕武士聞言臉上浮現一個冷笑,道:“吾乃八重妙法村正,自東瀛而來,卻不知馮先生是否還記得在下。”

馮夷客氣的笑道:“‘白發夜叉’之名早已傳進中原,在下雖不才,但對閣下的大名卻還是有所耳聞的。”

八重妙法村正眼中閃過一絲隱怒,壓抑著聲音道:“那多年前吾與先生的一戰之約,先生為何沒有應約而來,可是覺得八重妙法不配與先生動手?”

馮夷面不改色道:“閣下想是有所誤會,昔日在下並未應下閣下的挑戰,又何來失約之說,更不要提什麽配與不配的問題,只是我們中原人一向以和為貴,馮某不喜爭鬥,故此才推掉了閣下的挑戰。雖不知何故令閣下認為馮某已應戰,但可見其中定然是產生了什麽誤會,昔日有所失禮之處,還請閣下見諒。”

馮夷此人,面對外人時最擅長的就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。

當年八重妙法村正的名帖送到他手中之時,他分明因心情不好便直接扔在了火盆裏,對約戰之事更是半點不放在心上,可現在碰到了當事人,當年的事在他嘴裏倒成了一場誤會,客套話更是不吝嗇的往外冒,至於心裏是怎麽想的,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。

果然,八重妙法村正聽了他的解釋,臉色稍微好了些,想起當年無疾而終的挑戰,他內心的戰意又冒了出來,完全把此行來日輪山城的目的給拋到了一邊,向馮夷約戰道:“雖然中原人信奉君子之道,不會輕易與人動手,可武士之間的戰鬥,在吾看來並不妨礙什麽,現下難得有機會,可否請先生賜教一二,也讓八重妙法見識一下,你們中原人的陰陽術!”

馮夷見八重妙法村正戰意濃烈的樣子,心裏不禁無奈的嘆了口氣,他雖不懼這場戰鬥,也不在意輸贏,可多年來的性子使然,他懶得與人動手,打架的活計更是能躲則躲,這一點曾令與他相熟的李倓十分看不上眼,可他一直我行我素,沒見有一點改變。

馮夷皺巴著臉,悄聲對著身側的渺問道:“阿渺,這位就是八重妙法村正,你此行找他不是還有事?現下時機正好,我不欲與他動手,你趕緊拉開話題,把他的註意力引開。”

豈料,渺沒有直接答應下來,反而故意道:“對方戰意正盛,先生何不答應與他比試,切記不要手下留情,正好削減他的戰力,想來等下我動起手來,要擒獲他也容易一些。”

八重妙法村正的耳力一向不錯,渺也沒有特意壓低聲音,故此她的話已經一字不落的進了八重妙法村正的耳中,引得他皺起了眉頭。

聽見有人毫不避諱的說要擒獲他,八重妙法村正的註意力便移到了一直被他忽視的這個姑娘身上,他仔細打量了眼前的年輕姑娘幾眼,在確定自己從未見過她後,這才開口道:“敢問這位姑娘,吾與你可是有何仇怨?”

“無仇無怨。”

渺毫不猶豫的回答,令八重妙法村正心裏疑惑更盛,但她接下來的話,卻猶如一記響雷,驀地在他耳邊炸開。

“你可還記得,當年蜀中天府錢莊的大小姐——胡琳?”

八重妙法村正聽見“胡琳”這個名字時,整個人已是僵在了原地,他右手死死地握住腰後的黃泉刀柄,左手成拳捏的咯咯作響,目光卻一直死死地盯著對面的渺,仿佛想從她的臉上找到昔日之人的一絲音容,以此來證明兩人是否有所聯系。

可令他失望的是,眼前的姑娘容貌雖美,可與他記憶中那個巧笑嫣然的人,卻是沒有半點相似的地方。

他微微松了松握著刀柄的手,聲音略有些陰沈的問道:“你為何會問起胡琳,你與她到底有什麽關系?”

見八重妙法村正的反應這麽大,渺心裏松了一口氣,面上卻不動聲色的道:“我與胡琳並沒有任何關系,可她卻是我一位朋友的母親。我的朋友這些年來一直在尋找母親身死的真相,而我調查到你與胡琳當年有所聯系,所以想通過找到你,來了解一些當年發生的事。”

渺說的隱晦,八重妙法村正卻瞬間想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,他微微冷笑道:“我知道你是誰了,你就是那個跟在莫家小子身邊的姑娘,你叫姜渺?既然你出身陰陽宮,那麽想必你這次來找我,應該不單單是為了當年胡琳之死的真相吧,怎麽……你想為莫家小子報仇?”

渺聽他這樣說,神色也冷了下來,“既然你都知道了,我也沒有必要再隱瞞什麽,我只問你一句話,當年莫雨身上的陰陽咒印,是不是你下的手?”

八重妙法村正冷哼一聲,道:“是又怎樣,不是又怎樣,即便沒有那個咒印,莫家小子也像極了他那個六親不認的父親,滿身罪孽,只是可惜了那個愛他如命的蠢女人。”

渺像是早已預料到一般,並未露出驚訝之色,反而蹙眉道:“這麽說來,小雨的母親和莫家的其他人也是你殺的?”

聽了渺的質問,八重妙法村正像是被觸到了逆鱗般,整個人殺氣四溢,眼神暴虐的猶如殺神臨世,讓馮夷警惕之下不禁握緊了手中的指水劍。

但出人意料的是,八重妙法村正並沒有什麽動作,只是微微收斂了周身的暴虐之氣後,突然仰天大笑起來,只是那笑聲中並不見有多少歡喜之色,反而充滿了淒厲悲涼。

他漸漸地止住了笑,聲音冷酷道:“關於我的事,是莫家小子告訴你的?也是他跟你說,是我殺了他母親?”

渺搖頭道:“他並不知道你的存在,這次來找你,也是我自己的意思,因為我想找到那個在他身上施下陰陽術的人。”

八重妙法村正嗤笑道:“找到之後呢,你想殺了我?”

渺淡淡道:“如果殺了你可以解除他的痛苦,那麽我不會猶豫。”

“呵,你待他倒是很好。”

八重妙法村正突然嘆了口氣,道:“你走吧,我不計較你先前的無禮,只是奉勸你一句,不要與莫家小子靠的太近,他不是個可以托付終身之人,若你執意不改,那麽你的下場,恐怕不見得會比胡琳好多少。”

渺不滿道:“你這話是何意?”

八重妙法村正冷笑道:“莫家小子難不成是得了失憶癥,當年自己動手滅了自家滿門,現在還使人跑來問吾當年的真相,難道他沒告訴你,他的母親胡琳,正是死在他自己的手上!可惜了他母親對他不離不棄的照顧與陪伴,沒想到最後換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結果!”

渺心中一驚,質問道:“你這話當真?”

回應她的,是八重妙法村正的一聲冷哼,他的眼中暴虐與仇恨交織,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悔恨,卻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。

渺的心裏已是涼透了一半,她知道對方說的可能是真的,所以心裏才越加的不安。

她一直都知道莫雨心裏有一個心結,便是當初他被正道武林汙蔑為是滅莫家滿門的兇手,是以多年來他才一直尋找當年滅門的真相,企圖找出殺害家人的兇手。而這些年她對莫雨的話從不置疑,他要尋滅莫家滿門的兇手,她便一直陪著他去找,卻從來沒有想過,莫雨在毒咒的影響下記憶也許會出錯。

她現在無法想象,若是一直致力於找到真兇的莫雨知道了真相,他會有怎樣的反應……

渺穩了穩心神,覆又問道:“你在小雨身上施下的到底是什麽咒印,當年他不過是個孩子,你何以下此狠手,令他痛苦這麽多年!”

八重妙法村正閉了閉眼,許是往事已經過去了許多年,如今再次提起倒也還算平靜,只是他臉上一直帶著嘲諷的笑意,似乎是在嘲笑他話裏的人,又似乎是在嘲笑他自己,“當年吾與他的母親胡琳有仇,又與他的父親莫天藍看不過眼,你說吾該不該報覆在他們視若生命的獨子身上?”

愛恨情仇……愛字當先,情在仇前,沒有愛,就沒有恨。

當年的八重妙法村正風度翩翩,身為天皇近前左大臣之子,年輕之時也曾代表家族來到大唐游歷,卻在因緣際會之下對那個自小長於天府之國的蕙質女子一見傾心,也許真的是天賜良緣,在他鼓起勇氣結識了那個令他愛慕的女子後,那女子對他也透露出了些好感,並未因他異國人的身份而有所排斥。

那女子名叫胡琳,乃是天府錢莊胡家的女兒,他們二人相遇在長安的街頭,定情在成都上元節的璀璨燈火下,他曾信誓坦坦的對她許諾,今生非卿不娶,定不相負。

可惜的是,他們的感情持續到了第二年,卻因胡琳的執念而出現了問題。

胡琳不滿他動用心機城府去爭權奪勢,一直在勸他回頭,可他對此只是一笑置之,開始還會試圖取得心愛之人的諒解,但後來見她不為所動,他幹脆便不再勸了,只是行事之時越發小心,不令胡琳發現。

他相信總有一天,胡琳會諒解他,也會明白他被卷入家族爭鬥的無奈之處。

而在此之前,他只能盡量不與胡琳發生沖突,事事順著她。在又一次胡琳勸他回頭他沒有理會之後,胡琳負氣離開了他,他卻沒有當真,且那時因國內各方勢力的爭鬥,他被父親大人勒令回國,因走的匆忙便沒有來得及與胡琳道別,他心中暗自決定,等他再次回到大唐,就向胡琳求親。

可令他沒想到的是,等他料理完東瀛的事再次回到大唐,昔日心愛之人卻已嫁作他人婦,他於胡琳新婚之日上門質問,但她只是閉門不見,說他們緣分已盡,讓他好自為之,而他心神大亂之下,只留下報覆的話便匆匆離去。

八重妙法村正為情所傷,對胡琳既放不下,又無法釋懷,便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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